2011年7月12日星期二

陪著你長大,陪著我老去

从小,我就知道我的父母亲对孩子寄以厚望,他们望子成龙,所以,在大马教育发展侷限的时 代,他们早早就盘算好要送孩子到西方国家深造。当时,仿佛唯有將孩子送到海外留学,才能改变一个出生在落后国家或发展中国家的孩子的命运,仿佛唯有受过西 方高等教育的孩子,才能出人头地。

到英国唸书的確改变了我一生的际遇,偶尔回哥打峇鲁,双脚走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上,脑海自然地浮 现出豪雨覆盖了家乡的大地,放眼望去是一片混浊的土黄色,眼前的景象煞是有趣,当豪雨近尾声时,天空仍飘著毛毛细雨,我身穿著背心短裤,脚下拖著人字拖走 在土黄色的浊水中。要是父母当年没有把我送离小镇,我想,被浊水淹没的双腿就是我这下半辈子的人生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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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在英国留学,吃了不少“白人主义”的种族歧视之苦,被逼拔去华人的根,我发誓再苦也要咬 紧牙关,在白人社会为自己爭回一口气。当我为自己的名字就像外套一样轻易地就被脱下而感到难过时,其实,远在另一道海岸线上的父母亲,也正为自己与孩子间 的亲密关係逐渐剥落感到痛心。

曾经在回国的决定感到犹豫不决时,我问过我的父母亲,他们说:“回来干甚么?这里没有理想可追 寻,回到来东不成西不就的白白浪费了你苦读得来的文凭……”父母嘴里虽然如是说,但从他们无奈的口吻里,我听出为人父母的矛盾。在华人的传统观念里,父母 希望年老时孩子可以陪伴在身边,却又不想剥夺孩子成龙成凤的机会,因此,在寄望孩子成才的远景里,亲情,往往被牺牲掉。

经歷过这样的心路,每次在医院看见背影孤单的老人,我心总特別悵然。我在马大医药中心就职时, 也是马大医学系的教授。有年负责监考时,刚好有个考生要为老病人诊断。老人家虽一直呕吐,喉咙却堵塞了,因而无法吞食,他只能靠吃液体或软性食物来果腹。 作为一个医生,他只要负责治好病人的喉咙问题,好让他可以正常吃东西就是尽了医生的责任,所以,考生问老人家的问题都很表面,如“吃了甚么?”、“吃硬的 食物会吐吗?”等,他虽然问了很多,却没有问老人家“喉咙为何堵塞”的原因。

在我的认知上,除了癌症病患,一般病人不会有喉咙堵塞的困扰,既然对方不是癌症病患,而身边也 不见有亲人陪伴,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病情是有可疑的。我建议考生先去瞭解老病人的家庭状况,可他却不认同,也认为没必要干涉病人的家事,更认为查明病因 不是医生该做的事,医生只要治好病人的病状就好。

医人先要医心

我把这位医学生带到老病人身边,让他站在我身边。我和老病人开始閒聊,我们谈职业、家庭状况,老人家说他已退休,他有4个孩子,全都在国外发展得很好,算是成功的专业人士,有的已成家,因为工作繁忙且要照顾自己的家庭,所以很少回来探望老父。

“你病了,没有告诉孩子,好让他们回来看你吗?”我问。

“他们那么忙,哪有时间……”老人家接著说,“我已把他们抚养长大,栽培他们成才,我的责任已完成,孩子以后的生活不需要我为他们操心了。而我,我也不需要他们为我担心。”

我不晓得在我身边的医学生,是否从对话中感受到或领悟到,医者做的,不仅是治疗病人的身体病症,还要照顾病人的心。我不能因为他没有去关怀病人而不让他通过考试,我的做法,不过是希望他可以学习教科书以外的事。

午餐时间,我又去陪老人家说话。我问他为何喉咙吞不下固体食物,他说自己一时粗心大意误喝洗涤冷气机的药水。谈起孩子时,他虽然一再地以孩子很忙无暇陪伴为理由,但语气却是哽咽的,接著,双眼开始泛起泪光。

他是一个孤单的老人。老伴已撒手归西,孩子不在他身边,活至耄耋,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生命的价值。我主观地认为他並非误喝洗涤冷气机的药水,我想,他在万念俱灰时企图自杀。

看著在老病人眼眶中的泪光,我心在默默轻嘆。

传统华人亲子观念,一直在改变。在我祖母的年代,养儿防老是必然的,当时老一辈的长者认为,孩子小时,父母理应照顾孩子,孩子长大后,父母自然会跟在孩子身边,这时,照顾者的责任就要交替了。

我父亲那年代的老人家,很多都把自己看成是孩子的负担。他们致力扶养孩子成才,待孩子事业有成时,本是一家团聚享清福的美好时光,可却因不想耽误孩子的时间而坚持自己照顾自己。父亲这代的长者,是伟大的牺牲者。

来到我这一代,將来老后,我会对孩子作出陪我老去的寄望吗?我经常思索。

眼见医院不断上演孤独老人的戏码,我想,是亲子关係逐渐疏离的原因吗?还是,现今的老人都过度独立,不让自己成为孩子的“负担”?抑或是新时代的思想促使老人誓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任,不要孩子照顾自己?种种的独立宣言,彷彿让亲子关係越来越冷淡,社会越来越缺乏人情味……

不要忘记归家的方向

老人要独立的宣言,在现时代不仅是思想新潮的父母的主张,连思想传统的老父老母,在社会风潮的鼓吹下,即使心里多么渴望儿女能陪伴自己共度余生,也逼自己去独立,在言谈中,我看到他们总是担心自己年老后会是孩子的累赘。

像最近我在医院看见一位70岁的老妇,她是个农妇,身体向来很健康,靠劳作赚钱养大孩子。孩子 长大后在城市发展,却希望母亲可以在家乡独立生活。老人家心里明白自己不能成为孩子的负担和要孩子为自己老去的生命负担,於是,她在孩子期望自己能成为独 立老人的岁月里,即使病了,也不敢告诉孩子。

老妇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她开始出现血尿问题,后来还贫血。无法独撑下去,才拨电话给孩子说,“妈妈病了”。孩子陪同妈妈到医院检查,经扫描发现右边肾臟坏了,还长了一颗小肿瘤,肿瘤渗血的情况已持续挺久。

我不想老妇担心,只好婉转地说她肾臟功能不太好,需要切掉。转身,我对她的一对孩子说:“你们的母亲看似得了癌症。”他们的一双眼立即红了,当下的心情,是又担心又內疚的吧。

小时候,母亲唯一的愿望是好好抚养孩子,希望孩子將来做个有用的人。孩子长大了,终於可以挥挥翅膀离开鸟巢,迁徙鸟也懂得在来年春天回到故乡,可孩子的翅膀一旦张开后,却忘了归家的方向。

这么多年来,离开鸟巢的小鸟一直以为年迈的母亲可以在抚育自己的窝里照顾自己就叫安享晚年,可是,孤寂的老母鸟却是社会上的空巢老人,心事只能往心里堆积,挨著病痛的身体也不轻易开口说。

白色巨塔里,一张张写满岁月痕跡的脸孔在我眼前出现,瞬间,又一具具孤寂落寞的背影在我眼帘中 消失,我在悽哀的空气中,幻想自己老去的生命时,在心里对我的孩子说:“孩子,爸爸曾经计划在你13岁那年,把你送到英国去当寄宿生。爸爸希望你接受最好 的教育,成就最理想的自己。而今,爸爸知道要造就一个有贡献的孩子,不一定要把你送到外国去,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喜欢,只要你快乐,你可以留在自己的国 家。因为爸爸希望陪著你长大,也希望你陪著我老去。”

(星洲日报/副刊‧文:李永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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